来铜梁三年多了,一直去同一家理发店。老板和店都是老铜梁了,多年来凭借技术和价格积累了名声,老主顾络绎不绝。老板挺关心时事,店里订着好几份报纸,笔者排队理发时看的《铜梁日报》比在办公室还多。老板喜欢议论社会,常与顾客切磋一番,听着颇有趣。理发店从不冷清,弥漫着《茶馆》式的人来人往和高谈阔论。
这天笔者又来理发,照例老板打声招呼,照例坐下来排队翻报纸,陆续又进来些顾客,不一会儿小店就满是人了。龙门阵随之开场,从乌克兰危机、埃博拉疫情到区里人事变动,听着挺长知识。说话间似乎区里某位局长也来理发了。嗬,领导亲自来剃头。听人聊天打发时间快,不一会儿就轮到笔者接受洗剪吹了。第一步是洗头,照例老板娘为笔者洗了头发——不带按摩的哈。
当笔者顶着一脑袋水回来很自然地准备进行下一个步骤时,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老板公然安排那位局长插了队,并且是在笔者刚接受了一半服务的时候插队,本该笔者剪发,现在却是那位局长接受完整流畅的洗剪吹,以及估计属于赠送性质的修面。笔者被晾在一旁,满是水的脸上应该写满了错愕,老板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一边有条不紊为局长服务,一边与局长兴致勃勃讨论依法治国;局长则安之若素,丝毫没有插队的羞愧与不安。
面对此情此景,笔者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想本人素来低调本分,与世无争,竟也无端受此恶气,是可忍,孰不可忍,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理智作用下还是憋住没有发作,笔者毕竟是有组织的人,兀自痛快了而让单位形象受损总归是不太好。不过心里早问候上这老板了,好你个剃头匠,三年了楞没看出你竟如此势利,剪个头居然都要当官的优先,优先不了插着队都要优先,真是岂有此理。
这窝囊气笔者已然是受了,可老板和局长依旧谈笑风生,没觉得良心受到谴责,笔者要再计较上火,伤了身心岂不更加吃亏,想想还是恢复平静划算。要说老板如此作为,倒真不一定是势利使然,或许更多是出于习惯——熟人社会的习惯——办事大多凭关系亲疏、感情深浅。老板心中服务等次的依据,不是先来后到,而是跟谁更熟,清晰地折射出关系、人情以及身份在熟人社会的分量。熟人社会的法则是“熟人好办事”,讲人治不讲法治,权、责、利的概念和界线模糊,托关系、走后门大行其道,人们对显而易见的特权不以为意,对他人的权利受到侵犯熟视无睹,对规则不屑一顾,对公平正义置若罔闻。
笔者不由得想到另一番情景,几年前笔者还在西政念书,常去校外的理发店。那些店面装潢华丽,灯火通明,名字也起得器宇轩昂,这中心那国际,店里一群造型前卫的‘发型师’,门口还站着位迎宾的姑娘。进得店去,服务好不热情,端茶倒水推销会员卡自不待言。服务还颇为制度化规范化,开票唱号,一丝不苟,流程严整,秩序井然,挺像那么回事。尽管那帮年轻的‘发型师’手艺实在不敢恭维,经常把笔者本来挺阳刚正派一小伙子拾掇得像个非主流,不过有一点值得称道,那就是所有顾客人人平等接受服务,不会怠慢了青年学生,知名教授也不可以插队——洗头小弟压根也不认得眼前的是法学大腕。
这是笔者以前在城里上大学的环境,典型的陌生人社会的缩影,与小城镇的熟人社会截然不同。大学生们来了又走,一届又一届,洗剪吹小弟连同他们的理发店更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没有一开十几年的老店,也没有长期的老主顾,大家谁也不熟识谁,彼此都陌生。但正因为陌生,熟人社会所向披靡的关系、人情、身份、圈子、背景在这里失去了作用,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不再是关系亲疏程度、感情深浅程度,而是籍由契约设立的权利义务。在陌生人社会,特权不复存在,规则畅行无阻,平等公平得到捍卫。19世纪英国著名法学家梅因在其著作《古代法》中耳熟能详的名言“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并由此诞生的闪耀人类思想史的不朽公式“从身份到契约”,在从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的转型中得到印证。
笔者所经历过的理发店,如此看来正是一个从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从身份到契约、从人治到法治的鲜活样本。或许不出几年,那位颇令笔者窝火的老板就得回家带孙子去,不再“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了,熟人理发店将渐渐消失,渐渐为更规范更职业的新型理发店所取代,年轻的陌生人一视同仁地为我们服务。
理发店如此,我们的社会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