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作家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通过第一人称的独特叙述视角塑造了一个傻子少爷形象,麦其土司家的二少爷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是作者虚构的产物。人们眼中他就是个傻子,正是这种所谓的“傻”使他能够远离世俗的尘嚣和种种限制对世界和事物有更清醒的认识,从而接近世界的真实。或许这就是傻子的智慧,大智若愚。
阿来在《尘埃落定》中,以“傻子”的叙述视角,讲述了藏族土司制度的兴衰历史并寄托了作家对社会历史和人生的思考,并塑造了一个在当代中国小说画廊中少见的傻子形象。在这个极具个性特征的人物身上,贯穿了作家所有的情感和精神寄托。在小说中,只有傻子才能完成的那种不用深思熟虑和复杂的谋划,仅凭十分稚拙的语言就能道破天机的做法。作者用一个来傻子审视事物的角度,也是一个看待世界的智慧,这种“傻”当中显出相当的可爱可笑、可怜可悲乃至有些荒诞不经,就像那些常自视正常的人嘲笑土司的傻儿子一样,殊不知以笨制巧是一种终极高深的生存智慧。可以说傻子就是一个关于民间智慧的象征载体,本质上是一个积淀藏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象征形象。
傻子的傻
在小说的整个叙述中所有发生的事件,土司家族由兴盛到衰亡的历史,种种人物的命运,都无不是由一个“全智全能”的傻子的视角讲述和表现出来的,而傻子的所有表现又无不充满了不确定性、象征性、隐喻性、荒诞性和神秘性。
“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傻子是土司醉酒后的产物”,“一个月时坚决不笑”,“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双眼对任何呼唤做出反应”,种种情况表明这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并且在外表上也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傻,如果谁说他不傻,他还向父亲老土司告状,说别人不把他当傻子看待。傻子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借助理性、科学、逻辑去观察、分析和认识世界,于是表现出了一系列的傻相。傻子母亲对傻子灌输等级观念,强调出身门槛时,傻子却说:“门开得那么高,难道我们能从云端里出入吗” ?别人说傻子的姐姐所在的英国有个外号叫日不落帝国,傻子却问他父亲:“大的国家就永远都是白天吗” ?傻子哥哥打了他之后,他一点没感觉到疼,于是他便拿着鞭子到处找人打他,“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疼我”。傻子的这些言行让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一个地道的傻子。傻子自己渐渐也这样认为了。傻子的话语被视为不合逻辑、不合时宜、不通事理。他自己也总结说:“我当了一辈子的傻子,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在土司制度要完结的时候到这片奇异的土地上来走了一遭•••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
傻子之所以被视为傻子,是因为傻子的话语。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更多的是把聪明当作傻子之举,而把明显的傻子行为奉为聪明。群体的意识有时候往往表现为真理,你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中如果不合群体,你的意识和言行即便是正确的也会被认定为谬误。傻子二少爷的言行被视为不合逻辑、不合时宜、不通事理,这种言行和意识上造成的与别人格格不入的差距,使傻子二少爷在别人的眼里便成了不明事理,冥玩愚钝的傻子。
傻子的智
通过作品对傻子的具体描绘,可以发现他的渴求之中有着人所共有的渴求;他的理想之中有着人所共有的理想。其实体现在二少爷身上的所谓的“傻”,便是他的不识时务、不谙功利或不入世俗,一切顺从天性,其中也包括了他对人性的选择与对于人世的好恶。也正因为“傻”才使他进入了“大智若愚”的境界,即那种非自觉的、无深思熟虑可言的、高度服从的情性或直觉的境界。然而这种傻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或许正因为傻子是一个傻子,傻子不是那么专断;或许是傻子对自己的智力也有些疑问,所以对下人的意见或建议往往能加以考虑,而这使傻子在下人眼里具有亲和力,从而无意中提升了他自己的威望。傻子有些时候还表现得相当聪明,在重大事件上表现出来的“惊人之举”和“异想天开”显示出超乎寻常的聪明,让所谓的聪明人在他的面前相形见绌。
傻子能从最简单的地方提出最本质最致命的问题,但大部人却生活在习俗与历史的惯性之中。傻子在很多时候做出的决定,看似只是凭感觉,而实际上这种感觉基于他在整个家族扩张的过程中对天象、时局、人的心理等诸多问题洞若观火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表现出了超人的智慧。比如傻子总觉得被麦其土司杀死的汪波土司派来偷婴粟种子的人临死前的笑容里藏着什么,后来傻子果然在他们的耳朵里发现了带回去的种子;在种罂粟还是种粮食的选择上,傻子提出全部“种粮食”的正确主张,为其父所采纳,使得麦其家的粮食大丰收,给麦其家族带来了滚滚的财富,这是走出麦其家族致富变强的关键一步棋;在连年种植婴粟而牟取了暴利后,傻子提议免除百姓们一年贡赋,得到了百姓由衷的爱戴;再如傻子去南北边疆镇守粮仓,仅凭几口大锅就自然而然地让拉雪巴土司的百姓变成自己的臣民,游戏般的计谋不但挫败了茸贡女土司的傲气而且得到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傻子把哥哥筑起的御敌堡垒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开放的贸易市场,在土司王位上,让哥哥继位;为安全、保险起见,傻子主动到北方边境,做生意,开银号,似乎对王位看淡,实则以退为进,等着当两个土司的统治者。阿来也借翁波益西之口说:“都说少爷是傻子,可我要说你是个聪明人,因为傻才聪明” 。阿来将愚蠢与智慧的矛盾对立集于一身,使傻子具有鲜明的喜剧性特点。作者也借书记官翁波意西之口说出这近乎圣明的话,道出了傻子其实并不傻,傻子是现实生活中的绝顶聪明者。
傻子的傻也给他带来了相对的安全,他的父亲少了一些对他的提防,他的哥哥也不用为了以后的权利对他防备,同时傻子的父亲和哥哥在他面前也就少了许多顾忌,流露出了人性中更多的“真”,父亲慈爱背后的冷酷、哥哥强大背后的软弱、母亲冷漠背后的孤寂,以及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土司之间在权力欲望下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在傻子的面前展露无遗。傻子的大智慧还表现在他的许多奇思怪想、奇言怪行,包括他人很难参透的事物,傻子却能直指本质;对别人来说十分复杂的问题,傻子却能够将其简单化。
傻子对自己身份反思
小说中傻子二少爷每天醒来都要问“我是谁?我在哪里?”能问这样极具哲学意味的问题,表明傻子并不傻,并且每天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
小说里的傻子二少爷是一个既矛盾又统一的具有复杂特性的形象。傻子既是麦其土司家至高无上的二少爷,却又是一个被人人“侧目”的傻子;既受万人注目,又无足轻重;既是土司家族新生活的创造者,又是土司制度的牺牲品;既是这个世界的宠儿,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既是历史与现实的见证者和未来的预言者,同时又始终生活在梦幻之中。当傻子被人们理解为傻子时,他始终被一种自卑和可怜的情感所左右,傻子也在追求一个傻子的尊严,渴望被尊重,但傻子有时又往往会事与愿违地做出惊人之举,结果就是更加地“傻”态百出。于是,傻子的思想意识中便出现了对自己身份的怀疑。“•••我在早晨初醒时,常常迷失自己不知身在何时何地。我要是贸然睁开双眼脑子里定会叫强烈的霞光闪得空空荡荡,像只酒壶,里面除了叮叮咣咣的声音,什么也不会有了。我先动了一下身子,找到身上一个又一个部位,再向中心,向脑子小心靠近,提出问题,我在哪里? 我是谁?”可能正是因为他是个不知自己为“谁”,所以他才可以任意地做自己想做而却被别人不能理解的傻子。
傻子二少爷的傻是个令人迷惑的问题。小说中的人们始终无法弄清他是一个真正的傻子还是一个聪明人,于是傻子也就始终摇摆于两种难以界定的判断之间。其实作为小说中的中心人物和主人公,“傻”是对傻子二少爷的一种精神定位。在这里“傻”意味着超越与自由。作为二少爷的傻子和作为大少爷的哥哥具有鲜明的对比效应,傻与聪明在于是否熟悉并且能够顺应现有规则,傻令他有一种脱离常规的局外人的眼光,这种身份使他可以从规则礼俗之中解脱出来。傻成为一种特权,给傻子带来相当程度的自由,使傻子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他生长于其中的传统文化体系。而且傻是一种叙述策略,用智力上有问题的人物兼作叙述者,往往隐示出这样的判断:人物的社会化程度低,精神上被教化的程度低,其更多地保留了人的自然本性,也更能体现作者的价值观。
“我是谁”式的自然拷问,实际上凸现了傻子二少爷与其身份和地位不相称,与外部世界相背离,生活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上的游离状态。这种状态既有鲜明的社会指向性,又体现了傻子二少爷身上所有集中起来的复杂性和多重性,以及对人性丰富内涵的关注。